罍街街头,合肥方言字互动展项。
江淮大地,淝水之畔,有一种声音,既有北方话的直爽,也有吴语的软糯,一张嘴就像加了密。
这种南北交织、略带叛逆的方言,是中国完整保留入声的官话——江淮官话,也是汉语八大官话之一。
而合肥方言,正是其谱系中的一颗明珠。
它在魏晋南迁的潮水里扎根,在明清庐州府的巷陌烟火中舒展,带着“北腔南调”的独特韵律,把千年沧桑刻进平仄顿挫,成为这片土地的声学印记,也是世代合肥人情感与记忆的载体,藏着市井烟火的密码,是刻在骨子里的乡音。
声波里的“活化石”
“合肥方言我从小就讲,讲到老。”安徽大学原教授,语言文字专家,83岁的王光汉教授坐在书房,指尖抚过他精心编纂的《庐州方言考释》,眼里泛着光。
这位参与编纂《汉语大词典》的语言学家,用半生心血,以一本《庐州方言考释》为庐州方言建档——他守护的,是一条流淌千年的语言长河。
江淮官话,作为汉语八大官话之一,覆盖苏皖中部、鄂东北、赣北局部等区域,7000多万人以它为母语,合肥方言便隶属于其中的洪巢片。
这片横跨淮河与长江的土地,自古是南北文化碰撞的前沿,也让合肥方言淬炼出“北腔南调”的核心特质:音色如北方方言般刚劲,音变似南方方言般复杂。
听合肥话,像听一场温柔与硬朗的和鸣——尾音里藏着吴侬的软,字句间带着中原的刚。它用“排场”夸人好看,用“得味”说事儿有趣,这些凝练的表达里,满是对生活的体悟。
追溯其源,合肥方言的每一次演变都印着历史的辙痕。
三国时期,曹魏在合肥屯兵垦田,中原雅音随铁骑南下;东晋“衣冠南渡”,士族方言与本地土语交融;明清时期,庐州府的市井烟火中,又为方言注入了规整的基因。
“很多词语用现代汉语解释不了的,用合肥方言反倒能解释得通。”在王光汉看来,合肥方言中,至今依旧沉淀着大量古音、古词、古义。
他举了个例子。“覆杯水于坳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。”《庄子・逍遥游》中的“坳堂”是指建筑物中的凹陷区域。而在合肥话中也有“坳宕(rào dàng)”的说法,至今仍指小坑或凹陷处,千年语义一脉相承。
更珍贵的是入声的存续。隋朝《切韵》记载的“平、上、去、入”四声,如今在普通话里只剩“平、上、去”,唯有江淮官话将入声的短促有力完整保留。
“方言是汉语文化的活化石,是一门语音艺术,只有把它注上国际音标,才能让千百年后人们仍能读出原貌。”王光汉在出版《庐州方言考释》一书时,坚持采用国际音标进行精确注音。
这份执拗,是为对抗时间的消磨,让合肥话的“平上去入”永远回响。
与名人的“璀璨相遇”
方言的生命力,从来不止于市井巷陌的口耳相传。在历史的关键节点,总有一些身影,让乡音突破地域的疆界,在更广阔的舞台上留下独特印记。
合肥方言能从庐州府的街巷走向更深远的时空,离不开历史上几位特殊的“推广大使”,让这方水土的声韵与时代风云交织共振。
作为晚清重臣,李鸿章的合肥籍贯与浓厚的乡土情结,让合肥话在清末的官场与外交场留下了独特印记。
据《李鸿章年谱》记载,他在主持洋务运动期间,身边幕僚多为同乡,议事时常以合肥话交流。
民国时期,皖系军阀段祺瑞、爱国将领卫立煌等也在用合肥话影响着中国,让这一方言随着其影响力跨越淮河长江,成为那个动荡年代里,被更多人听闻的“安徽声音”。
作为李鸿章的曾外孙女,张爱玲虽生长于上海,却常从长辈口中听闻合肥乡音,并将合肥话藏在她细腻的文字肌理中。
《茉莉香片》中有“末后”(意为“最后”);《金锁记》中有“恨毒着”(“着”为语气助词,强化怨怼情绪);《红玫瑰白玫瑰》中“你看桌下的迹子(痕迹),是擦不掉的”;还有她的自传体小说《小团圆》中合肥话用得也相当密集,“吃不惯,不做摪(音:jiang怎样)搞啊?”“摪搞”一词,既鲜活还原了方言的独特表达,更让人物的俏皮与随和跃然纸上。
在与这些历史名人的“觥筹交错”中,合肥方言从地域的“私语”,变成了历史与文化的“公开叙事”。
乡音里的“城市性格”
一辈辈合肥人,将方言口口相传。后来的探索者们更是前赴后继,循着这缕清风,一点点解开它的奥秘。
从王光汉的《庐州方言考释》,到刘政屏的《享受合肥方言》;从杨永成的《合肥方言研究》,到阚宝林的《合肥方言》……
一本本著作,为本土文化解密,更像是写给方言的情书。
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副会长刘政屏对此深有感触。2013年,他将多年收集的合肥方言词条,独创“微博体”写成《享受合肥方言》一书,意外掀起热潮,短短三个月存货便全部发完,后面又加印了一次,让他意外又振奋。
“不管是老合肥人,还是新来到这座城市的人,都想从方言里找城市的气质和密码。”在刘政屏看来,方言能够丰富我们的表达,也是市民性格的一种外在的表现。“合肥人内敛低调,遇事却耿直硬气,这种性格在方言里面是能够得到一些体现的。”
刘政屏在书中记录了许多生动的表达。老合肥人待客时惯说“没什么,蔌(shuō)菜饭”,无论菜肴丰俭,尽显朴实谦和;形容默默做事用“不则声不则气”,恰是合肥人闷头苦干的写照。这些表达,是生活态度的凝练,更是文化基因的显影。
千年音调的当代回响
伴随着时代的发展,方言的生命力从街头巷陌的交流,到跃然纸上的研究。如今,更借助传媒的力量,成为了跨越代际的记忆纽带。
2005年,电视剧合肥方言版《我爱饭米粒》播出,作为一档轻松搞笑、老少皆宜的百姓生活短剧,获得安徽观众的广泛喜爱,剧集里那些啼笑皆非的家长里短,成为了江淮官话最生动的“推广员”。
合肥演艺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夏重梁,曾在方言剧《我爱饭米粒》中为“严子贵”一角配音,他说:“这部戏播出距今已经20年了,现在回看这部剧还是我们安徽观众整体的一个记忆。电视让乡音飞入千家万户,让安徽人对自己的语言生出认同与自豪。”
周群、管管、合肥三哥……从电视小品到方言主持人,从本土说唱歌手到自媒体博主等,一批批合肥方言爱好者,如今,用鲜活的方式给这门语言注入新的活力。
从早期在论坛录制方言段子,到如今拍摄合肥腔普通话文旅推荐短视频,合肥市文旅推介官、自媒体博主“合肥三哥”戴常伟深谙传播之道。
“用略带合肥味的普通话的方式讲述,往往既能让外地的朋友感受到我们合肥话的韵味,同时也能让本地人感到亲切。”在“合肥三哥”戴常伟看来,合肥已成为拥有千万常住人口的大城市,宣传文旅如果用纯正方言,反而成为一种壁垒。
普通话让你走得更远,方言让你知道从哪里出发。当普通话让天南海北的中国人都能顺畅沟通时,方言则沉淀着一方水土独有的精神基因。
在这座城市里,合肥城市记忆馆的“合肥方言大挑战”互动展总能吸引不少游客驻足;夜幕下的罍街,霓虹灯映照着路边的生僻字路牌,方言的音韵交织成一首市井交响曲。
2016年,“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·安徽汉语方言调查”项目正式启动,从此,江淮官话被细细收藏,新一代的研究者正接过方言的接力棒,28岁的青年学者丁阳就是其中之一。
“方言是我们的根,是我们的来时路,是我们父母祖辈生存过的痕迹和历史。”已坚持研究合肥方言十年的丁阳表示,会将时间都奉献在方言的研究事业上。
声波无形,却可穿山越水;乡音难改,终是血脉归处。
合肥方言,淌过岁月,依旧清冽,一脉相承的,从来都是这座城市最动人的抒情。
当这唇齿间的腔调一次次地回响,它让每一位江淮儿女知道:无论走多远,无论在何方,乡音在,家就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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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中安在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