舟与车,没有边界(田小平摄)
恩施的山水,仿佛大地在此倾倒了它所有的绿意与雄奇。短短数日穿行,手机相册早已不堪重负,被青、绿、红、黑——以及所有介于其间的、难以名状的自然之色,彻底填满。峭壁的冷峻铁灰、原始森林的苍郁墨绿、霜叶点染的醉人酡红、深涧幽潭的沉静玄黑……它们肆意泼洒、碰撞、交融,在手机方寸屏幕间汹涌澎湃。每一帧定格,都是造化慷慨的馈赠。
然而,就在沉迷这色彩盛宴之时,我的身体却发出了最诚实也最残酷的抗议。久困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,习惯于方寸之地的辗转腾挪,双膝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中悄然锈蚀。连日来,那无休止的高低攀爬、陡峭栈道的反复折返、数万步的累积重压,如同对一部疏于保养的老旧机器进行超负荷测试。
起初是酸胀的预警,继而化作沉重的铅坠感,今晨醒来,竟发展到双腿僵硬如木,膝盖关节处传来清晰而顽固的钝痛。尝试迈步,每一步都牵扯着神经,只能依靠登山杖的支撑,“一拄一拄地挪步",姿态笨拙而迟缓,与周遭灵动的山水格格不入。
怅然,如冰冷的山涧水,瞬间淹没了心头。
就在此刻,就在不远的前方,那心仪已久的瀑布正轰鸣着跃下断崖,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虹霓;那传说中视野绝佳的观景台,只需再攀爬数百级石阶,便能将云海群峰尽收眼底……美景近在咫尺,却恍若远隔天涯。身体这道无形的藩篱,竟比最陡峭的岩壁更难逾越。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我——面对自然的慷慨邀请,我的“行囊”里,竟已掏不出一副与之匹配的、强健自由的躯体。
只得驻足,倚杖喘息。目光投向那些无法抵达的远方,心绪翻涌,试图自我宽解。
是啊,眼前这巍巍青山、汤汤流水,哪一处不是历经亿万年沧海桑田的“主人"?它们静默于此,看云卷云舒,历寒来暑往,早已将时光的刻度刻进每一道岩层的纹理。而我们这些步履匆匆、惊鸿一瞥的游人,不过是天地逆旅中的“过客”,是慕名而来的“客人”。既是客人,便无需执拗于一次登临。山水主人胸怀宽广,它们在此,恒久地等待。只要有心,只要情意真挚,无论何时再来拜望,那扇自然的门扉,总会为诚心者敞开。这番宽慰,带着几分东方式的豁达与宿命感。
然而,宽慰的余温尚未散去,一个更尖锐的诘问,便如冷箭般射入心扉。
山水主人固然等待了亿万年,也愿意继续等待下去。但我们这些“客人”的心,又真正为之“动”过几回?“随时可以前往的承诺”,在现实的重压下,往往化作一张永难兑现的空头支票。“终日生计奔波,案牍劳形”这几个字,精准地刺中了现代生活的命门。我们的心,早已不是清澈的山涧,而更像一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、嘈杂的仓库:KPI的焦虑、房贷的压力、人际的纠葛、信息的洪流、无休止的琐碎杂念……它们日夜不息地喧嚣着、挤压着,将心灵的空间侵占殆尽。那份对山水的纯粹向往,那份“说走就走”的冲动与勇气,往往在“等忙完这阵”、“等孩子大点”、“等攒够钱”的自我延宕中,被消磨殆尽,最终只留下模糊的念想和一具被城市驯化得日益脆弱的躯壳。山水在永恒地等待,而我们的心,却常常“一直没空过”。
这样的胜景,身未至则无以撼其心(田小平摄)
这巨大的悖论,令人悚然心惊。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千年前那个旷达的身影——苏东坡。他在密州超然台上,眺望半壕春水、满城烟雨,写下“春未老,风细柳斜斜。试上超然台上看,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寒食后,酒醒却咨嗟。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诗酒趁年华。好一句“诗酒趁年华”!这绝非文人骚客无病呻吟的闲情逸致,而是在深刻体悟人生无常、世事难料后,发出的最清醒、最积极的生存宣言。年华似水,一去不返;春天未老,人心易衰。与其沉湎于对故国的忧思或对未来的焦虑,不如把握当下,点燃新火,烹煮新茶,以诗抒怀,以酒寄情,在有限的、不可逆的时光中,活出饱满的、有情的瞬间。
东坡的智慧,如一道光,穿透了恩施山谷的云雾,也照亮了我此刻的困境。
“趁年华”的当下启示:对于困于腿疾、怅望美景的我而言,并非鼓励不顾身体极限的蛮干。它的真谛在于:
珍视“在场”的体验:既然双腿已无法支撑远行,何不就在此刻驻足之地,更深入地“看”、更用心地“听”、更沉浸地“感”?感受山风拂过汗湿额头的清凉,聆听近处溪流淙淙的细语,观察石缝间顽强生长的一株小草,甚至只是静静地坐着,让峡谷的宏大与自身的渺小在静默中对话。 “诗”不必在远方,眼前的每一刻感动,皆是心灵的吟诵。
善待“载心”的肉身:身体的抗议是严厉的提醒。此番归去,是时候将“诗酒趁年华"的紧迫感,转化为对这副皮囊的切实关怀。规律的运动、适度的拉伸、合理的负重,不是为了征服更高的山峰,而是为了让这承载灵魂的舟楫更坚固、更耐久,以便在未来的年华里,能更从容、更久长地亲近那些等待着的山水主人。健康,是“趁年华”最根本的资本。
清空“尘劳”的杂念:更要紧的是,学习在喧嚣尘世中,为心灵辟出一方“山水”。定期清理那些侵占心神的“世务杂念”,主动为自己创造“有空”的状态。哪怕只是短暂的周末郊游,一次公园的漫步,或是静坐窗前读一首山水诗,都是对心灵的滋养,是对“山水主人”召唤的不辜负。心有空余,方容得下山水的清音。
此刻,腿疾固然困住了脚步,却也意外地按下了暂停键,让我得以在怅然中,更深刻地凝视山水,也更清醒地审视自身与时光的关系。恩施的无穷山水,依然在眼前铺展着它的五色斑斓,而我,拄杖立于斯,心中默念:
“诗酒趁年华。”
这年华,是山水不老的容颜,是双腿康复的期许,更是从此刻起,不让心灵被尘劳彻底填满的决心。待步履重归轻健,定当再来赴约——以更清空的心,更强健的腿,更不负这天地间永恒的等待。
再见,恩施!(记者 王根喜)
来源:中安在线